每个人都是时间的总和

小说的开头是死神的喃喃自语。他透露了一个简单却令人震惊的真相:你正走向死亡。他要谈论与描述的重点,是那些暂时还没有被他召唤的幸存者,他们震惊、绝望、崩溃,在现实的夹缝中心力交瘁地挣扎。他说他见过三次偷书贼。偷书贼是一个叫莉赛尔的小女孩。她的阅读经验一共只有十四本书,它们来自她弟弟的葬礼上、纳粹焚书的灰烬堆中、一个儿子战死沙场的母亲沉默而忧郁的书房里、一个躲避杀的犹太拳击手用希特勒的《我的奋斗》的纸张写下的现实与幻想。后来,小女孩不再偷书,她开始记录下自己的人生,在处女作《偷书贼》的最后一行,她写道:“我厌恶过文字,也喜爱过文字。我希望我能把它们运用得恰到好处。”可她还是犹疑不决地问作为读者的死神:“你读懂了吗?”

虽然作者马克斯·苏萨克的国籍是澳大利亚,但如果你知道他有着德国与奥地利血统,也就不难理解如何能用洗练简洁的文笔,将小莉赛尔生命中的过客与琐事层层叠叠地压出了力量。而冷眼旁观的死神所讲述的这一切,有淡淡的幽默,有思辨的闪光,还有自己的迷惘与忧伤。这的确是一本属于德国与德国人的小说。

这不是维姆·文德斯镜头中的《柏林苍穹下》,见证了人性的不是天使,而是为矛盾的人性感到困惑的死神;这不是另一个女孩子笔下的《安妮日记》,莉赛尔终于活了下来并且可以在温暖的阳光下微笑;这不是瓦尔特·本雅明在“二战”期间被纳粹驱逐出境、流离失所时写下的终身回忆的童年与柏林,这里是一九三九年的慕尼黑,关于一些德国人的狂热与残酷,以及另一些人的善良与美好;这不是米切尔·恩德讲述的时间窃贼和小女孩毛毛关于“时间就是生命”的不可思议的故事,这里的每次经历、思考与创作都是回溯过去并让它凝固下来,于是每一次阅读都唤醒了普鲁斯特谈论的那些失而复得的时间,于是阅读也便成就了我们独一无二的生命,并且使我们得以触摸到他人凝固了的时间。

时间既热心于创造不同,也热心于彼此相认。在时间启动后,上帝唯一迷恋的,就是如何使得每一秒变得不同。所以我们并不应奇怪,为什么像莉赛尔那样真正热爱阅读的人,都是最好奇的人;而为什么那些放弃了阅读的人,都已经丧失了探索的热情、沉思的勇气甚至所有的回忆。这种现时和过去、当下和历史、个人和万千人的交融,正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每个人都是时间的总和。

对抗残酷和丑陋的力量正是对美好的纪念与信赖,而小心地保护自己的回忆并真实地记录下过去,正是与遗忘或改历史相抗衡的最好方法。阅读是从精神和思想上对时间的延续,即使专制、战争、迫害、种族灭绝可能从肉体上消灭人,但是阅读不止,便可以使尊严不灭、精神不息、生命不绝。我们在所有这些时间的总和中,得知我们的同类曾经经历过怎样的快乐与伤,希望与失落,愤怒与同情;我们在这样的阅读中,让时间的秘密得以公开和共享,让死神所感叹的与时间一样光明和邪恶的灵魂,在最后的终点,可以骄傲地对死神说:我已经成为时间的一部分,你无法夺走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