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她,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以后就不能再得到的东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像犀牛忘记了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飞,像落叶忘掉风,像图拉忘掉母犀牛。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恋爱的犀牛》,廖一梅
我们这个时代的爱情,就像非利普·索勒斯所认为的后现代社会一样,没有独特,没有惊奇,没有秘密。一切都是镜子,我们从中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孤独与忧伤。所以,当读到《来来来,我们讲故事》的节制时,本不应该讶异,即使关乎男人与男人。唯一能引起好奇的,只是那被硬生生压下去的单纯和暗涌,与俗套的男人和女人。在《言什么情》的最后,是孤独的一段。一个问句:“这是谁?
某个名字,无论叫作雷还是安,芒还是笑晓,都夹杂在那一大堆只言片语中,不前不后,孤独地,沉默地,可怜地像一只离群索居的猫,叫人怜爱,惹人感伤,又让人敬畏。又像一堆透明的几乎可以忽略的玻璃中的点点碎片,泛着阳光,很吸引人的美,却是无法再接近的毁灭。而在简短的《比如,单身》里,比这个故事更短促有力的一句“我知道你喜欢我”,有着那么大的单薄的力量。这是非常隐的一种示爱,用小心翼翼的第一人称代入猜测来表达心跳的速度。至于《来来来,我们讲故事》,言者倒是耐心地做到了足够的心平气和,而且把不证自明的生活、虚有其表的幸福和声名狼藉的快乐表达得淋漓尽致,仿佛这些故事都属于无实意符号,仅仅是讲述这个动作本身才使它们重新具有些许意义。
三个故事,时间是可以被取消的。因果律并非不存在,却是冷酷地告诉我们,已经发生的一切永远不可能推倒重来。正如手上的伤痕至死不消,竹子坚强而毫不犹豫地只身远去,榴莲从未想过改掉偷东西或者说是藏起东西不让人发觉的习惯,齐卡永远只拥有藏在抽屉里的裙子而不是宾客眼前的婚纱,雷与芒之间总会出现那致命的第一眼,安迟早会成为芒的救世主,在这一个或上一个或下一个生日,而每一个美术老师要么结婚从此欢喜异常要么始乱终弃最后消失无影。由是任你从哪个章节开始读起,把哪个段落忽略不计,将哪段时间刻意隐瞒,人物都早早地被钉在命运的终点,能够做的仅仅是度过这一辈子的生活,从今天起等待着尾声。
而人物也被错割与镶嵌在一起,像马赛克,或者是万花筒。将一次隐秘生涯分成两部分、三部分与四部分,每部分起一个人名这样的交缠不休告诉我们,不但各自的人生本身是闭环,时间将脱离世界而自自生,连不同的人所生活的空间也是物理上所说的叠加与干涉。你们是否想过,完全自我决定的身份将等于完全的自足,而部分的流动与变化,慌张的寻求认同这些互动总是一个暂定的,一个不断地验证某人对他人角色看法的过程。我们是不是在过程淡单调中迷失了自己,或者说我们的平庸单一原本如此。
列维那斯说,哲学不可简约为本体论而事实上,爱情也不能我们只是用爱别人来爱自己。爱得更多些。独眼非常节制地描写了大多数人精神上的洁净癖好,对异性恋近乎仪式感的偏执,以及对玷染行为的围剿。但是那一个个错开的短句却分明在旁若无人地吟唱与宣告,人物们表面的冷漠,恰恰是因为抑制不住的切肤之爱,纠缠之爱,命定之爱。就像《教父》里年轻的迈克尔·柯利昂对凯说:我需要你,而且我爱你。青春的脸庞,迷人的头发,嫣红的衣,一切都是如此美丽。如同从前读过的所有虚假的完美故事。金子般的年华,永恒的瞬间有那么一个时候我会决定继续爱你当芒穿起那件画着米老鼠的衣服,当海水开始一点点拥抱着,当齐卡把身体蜷得比小猫更紧。
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点力气,失去了就不会再来。不管像是稻草、筛子、海绵或者是其他什么,我宁愿希望,感情可以使人充满力量和前进的意义,使人依然相信美好的东西有可能存在,而不仅仅是使人更绝望和更现实。它不能拯救我们,却可以使我们值得拯救。插图中,剥了皮的巨大犀牛变成倒置空中的一片猩红色更为触目惊心的是面目模糊的人们茫然失措、停滞不前。为爱奔跑,应当如同一片有斑纹的皮毛。在风里,它第一次张扬起确然无疑的身份识别。坚决地言情,无谓地,无为地,无畏地并且,绝不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