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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与彷徨,碎片与断裂

2020-05-31 13:14:02

2001年,25岁的许知远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那些优伤的年轻人》。一年前他刚刚从北京大学微电子专业毕业,很快,年轻的他就将成为同样年轻的《经济观察报》的主笔他与那份照搬英国《金融时报》橙色用纸的报纸一道生逢其时,那么多的牛人,那么多的理念,那么多的风格,那么多的文字,那么多的话题长于其时,就像在20世纪60年代的物理学研究生们一样,到处都是新鲜,到处都是机会,到处都是课题,一不留神就可以开创一个新的子学科门类。于是他又在几年间出版了《转折年代》《纳斯达克的一代》《日与明日》《思想的冒险》《新闻业的怀乡病》等好几本属于自己的书,而当《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中关于“一个年轻人可能出现的一切情绪:忧伤、激情、迷惘、愤怒、自怜、颓废,还有对光辉未来的极度渴望”让位于商业评论与国际政治评论后,那种标志性的、索引式的、以断章取义地摘录名人格言警句的方式浮光掠影地大量引用的文风,成为驾轻就熟的“许知远体”。

2006年,30岁的许知远在《金融时报》中文网开设专栏2006:中国纪事》。他在第一篇文章《吾国吾民》中说专栏的主题将是年轻的知识分子如何看待中国。许知远引用美国作家赛珍珠介绍林语堂1935年出版的《吾国吾民》时的话,“当今中国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是中国青年知识分子正在重新认识自己的国家”,来对比整整70年过去后“我们不仅没有进步,甚至大步后退”,因为我们“对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深感迷惘”。他宣称自己“无意成为严格意义上的专栏作家,告诉读者中国现状如何,有何种解决方案。这一系列文章,是一种个人经历的陈述”。2008年,许知远将这一系列专栏文章以及其他部分在《亚洲周刊》上发表的文章结集出版,书名依然叫作《中国纪事》他在前言《不算成功的尝试》里写道,正是从两年前起,“厌倦持续了四年的虚张声势的国际评论写作”的他开始问自己:你能谈论自己的国家吗?你能否安静地把一件事讲清楚?

于是,他希望运用自己的双眼、双脚、头脑,尝试去“观察、触摸、思考中国社会”,尝试去“讲述一个个完整的故事。而不是立刻进行价值判断;去描绘细微的变化,而不是宏大叙事。于是,我们从书中读到了他告诉我们的关于汾阳的小城故事,关于南京的身份矛盾,关于唐山的灾难记忆,关于北京的2008后猜想关于上海的空洞华丽,关于澳门的与赌场一样多的教,关于香港的经济奇迹背后政府提供的负责任的治理与社会保障,关于新加坡的用政治自由交换经济成就的浮士德式的交易…在曾经令人起疑地“读万卷书”后,许知远似乎终于开始“走万里路”了。许知远有相当程度的自知,或者说他非常体贴地为评论者们精确地概括出了自己上述尝试的“不算成功”之处,“它经常会滑向自我沉,为了感受的独特性,而夸张个人感受。我的价值判断也会急不可耐地从幕后跳出来,打断原本刻意镇静的叙事”。同时,他也略显欣慰地认为,这些不长的随笔“更加安静、节制与从容,也更依赖我的个人感受”。当然,至少在我看来,这些随笔的集体亮相,依然使阅读带来的愉悦和收获在多次重复接触到同一风格后,开始边际效益递减地达到饱和。

那么,到底许知远改变文风,反映的是一名作者伴随年龄增长而发生的心境变化,还是他试图去观察、体验、叙述的这个社会正在以一种令观察者瞠目、使评论者失语的速度在飞快地演进或者蜕变?每一代人都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身处的世界是最重要的时代,同时又无意识地低估自己亲见的一切细节所作用的未来。我们从来都不应该把改变未来的任何期望寄托在一两个具体的人身上,也不应该对一两件具体的事寄望过高。我们要战胜的不是一座风车,而是一座城堡,一潭死水,一块石头。所以我们需要的是几代人的时间,以及更重要的,坚持的耐心。精英的修养加平民的关怀,远比书生意文人气来得实在。而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始终如一地坚持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更多的人在浮躁与失望的交替中以焦虑的心态逐渐步入麻木的年纪。鲁迅先生几十年前便期盼的“中国的脊梁”还没有长成;长歌当哭,如果我们连前方的路该如何走都还没有清晰的答案,那么大抵在没有看清前路时,泪多年的“中国的眼睛”,也可能已经失明了罢?

因此,即使许知远的纪事姿态依然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但因为他终于意识到“我们必须用更为综合的眼光来考察今日的中国,政治高压、技术进步、商业繁荣道德真空是如何相互纠缠在一起”,我便更愿意将这些“单调的、令我厌烦的2000字的随笔”看作有价值的时间沉淀。或许你已经看出来,我正在用自己颇有微词的“许知远体”来批评“许知远体”。但这其实只是个善意的悖论那些忧伤的年轻人已经成为焦虑的中年人。我说的不仅仅是许知远,不仅仅是和他同一个年代的自己,还有这个国家本身。许知远用1848年马克思与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说过的话来做自己收篇的题目:“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一个民族从谷底返身掉头、艰难攀升后,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我们固然应该为此振臂高呼,但病毒、细菌、寄生物也已经在新的肌体上生长。我们的镀金时代、魔幻的现实、不安全的年代、脆弱的自尊、活在喧嚣的国度、漫长的等待、压抑的狂欢、价值的真空、你需要相信些什么…许知远这些文章的标题完全不必经过修改,就可以用来描述所有的矛盾与彷徨,碎片与断裂。30年的历程,使我们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老了,转瞬之间,已入中年。而我们唯一拥有的,或许是唯一有用的,只是耐心这个冬天很冷,雪大得几乎望不见路。清醒而冷静地注视自己内心的人,悲悯而热情地向有需要的人群伸出手的人,你们,和你们的思想,你们的行动,都很寂寞。请在几乎要灰心和放弃的时候,记着尼采的话:“我的兄弟,怀着你的爱和你的创造到你的孤独里去。很久以后正义才跛脚跟在你后面而来。”